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
在過去的幾十年中,台灣同志電影經歷了從禁忌到擁抱的轉變。本月份,國家影視聽中心將放映五部台灣同志電影,包括《孽子》、《囍宴》、《河流》、《私角落》和《17歲的天空》,試圖帶領觀眾回顧台灣同志電影的發展歷程。而這些電影不僅探討了同志面貌,同時也反映了同志群體在台灣社會的轉變。
猶記得《藍色大門》裡的孟克柔曾這樣問:「三年五年以後,甚至更久更久以後,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呢?」
那是2002年的電影,17年後,台灣在2019年5月17日的傾盆大雨中,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的國家,雖然是以專法實施,但那天的雨水洗滌了多少苦痛與歧視,放晴後的台灣不一樣了,往後可以告訴像孟克柔這樣的女孩,妳在法律的保護下,會變成能自由選妳所愛並與之結婚的大人,台灣這片土地的本質終將適合所有人、所有愛。
事實上,我認為少數群體在主流娛樂文化的的呈現與否,對於改進歧視乃至於推動認同,都有著顯而易見的影響,而主流娛樂文化不外乎為電影、文學、音樂等等,這三者的關係又是相當緊密,有時幾乎不可分割。
例如,白先勇的文學作品《孽子》,先後改編成舞台劇、電視劇,也在1986年由虞戡平執導,改編成了同志電影,《孽子》的出現也在台灣解嚴前後躍上了公眾視野,緩緩鬆動了社會根深蒂固的異性戀結構,不敢說一夕瓦解或重構,但當然有著承先啟後的作用——《孽子》在台灣影史,幾乎被稱作同志電影的啟蒙先驅。
而在《孽子》之前的同志電影,牟敦芾的《跑道終點》、李美彌的《女子學校》雖然隱晦,但皆有許多論述儼然指出其中的同志元素;在《孽子》之後,隨著解嚴、台灣社會的更加多元化與開放性,風氣自然也影響了電影創作者,漸漸的,同志電影逐步從私角落步入主流視野。
1993年,也就是《孽子》電影問世的7年後,李安交出了《囍宴》,《囍宴》是李安以東方視角,看向同性戀以及傳統價值觀的對立,近一步說,李安透過此片對著傳統婚姻以及中國思想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提出質問,且因同性戀在實質上無法「傳承血脈」,也就與「盡孝」二字拉開距離。
傳統定義的「孝道」在《囍宴》之中盡乎失能,而角色委曲求全的「盡孝」,只為給兩老抱孫,成全上一代的「家」,將自我矮化,正也是東西方最大的根本差異,至於李安也同時拉出對婚姻的疑慮,兩人成婚,究竟是為父母,還是為自己?
李安透過偉同這個角色,闡述人性的矛盾,當「自我」想忠於本性(正當做一名同性戀),卻又被傳統思想捆綁束縛(為了爸媽好,只好隱藏自己假結婚),李安將此衝突化作戲劇張力。
當然,李安也利用場域符號解釋了為何偉同爸媽來到紐約,是居住在賽門家中,一個屋簷下,藏著偉同身陷兩難、無法完滿的意識形態。一面是愛情;另一面則是家庭,天秤倒向何方都不恰當,這個家也就尷尬地沒入謊言中,無法運轉。《囍宴》就在這獵奇卻寫實的劇本(房子)中,揭露中國傳統與西方進步對立的真正核心。
《囍宴》最後一顆鏡頭捕捉兩老背影走入檢查區,父親舉起雙手接受檢查,彷彿過往恪守傳統價值的遲暮之人,正無可奈何地向現實投降。老一輩對新事物、新文化衝擊後的美麗與哀愁,表露無遺。然而,父親對著這兩人說出感謝之言,也算是變異的和解,兩老最終含淚說著「高興」,就是李安的圓滿了。
細看李安的「父親三部曲」,都離不開「家」與「父權」,且各有千秋,對比起《推手》,父親的形象在《囍宴》似乎更為掏空,面對中西文化上的衝擊,父權也黯然神傷。
《囍宴》抱走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等大獎,最重要的榮譽則是在柏林影展擒下最高榮譽金熊獎,而後提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,相較於侯孝賢以《悲情城市》在解嚴之際談論台灣本土歷史並受國際肯定,李安則是另闢蹊徑,從同志之情切入,並牽引出國族、家庭等複雜敘事,同時也將台灣同志電影推上另一個位置。
在同一個時代,同樣以同志電影在國際影壇大放光芒的,還有蔡明亮。
彼時蔡明亮交出了「台北三部曲」——《青少年哪吒》、《愛情萬歲》、《河流》,男性情慾就如同「河流」般流瀉——可以是在青春時期的徬徨;也可以是在異性戀做愛之後,同性之間的默默一吻;更可以是在情慾三溫暖後發現的父子關係。
而同樣都是談論父子關係的同志電影,蔡明亮的《河流》顯然與李安的《囍宴》截然不同,兩相對照觀看,更能窺見兩名作者在影片調性上的根本不同——前者帶著輕喜劇風格,後者則幾乎是抑鬱灰色的。
事實上,過往蔡明亮的作品,除了《日子》之外,性愛並不一定是美好的,甚至時常帶著難堪破敗,許多時候也包含了遺憾、孤寂、空虛,尤其短暫消逝的關係,或是挑戰傳統的道德倫理。
《河流》中的怪病、性愛、父子、公寓、三溫暖乃至於淡水河,皆在在幅射了蔡明亮的正宗作者印記——對於性愛/同志主題的著迷;場域感知的敏銳度;又或是「水」的符號運用;人與人時而相近、時而遙遠的距離,都是顯而易見的蔡氏印記。
而蔡明亮的同志主題,貫串其近半世紀的創作生涯,倘若再從美學形式、空間概念、時間流動等結構拆解,蔡明亮固定機位長鏡頭(無論是時間或是距離)望向的身體展演(裸露、性愛、歌舞),乃至於日常經驗堆疊的情感推移(同志、孤寂、親情),甚至是場域(空屋、公園、三溫暖)創造出時間流逝的指向性,都體現了蔡明亮何以稱為緩慢的作者印記。
我也常認為,觀看蔡明亮的電影幾乎難以單獨成戲,蔡明亮的電影是自成宇宙,彼此相連、共感,也因此,無論如何,《河流》是蔡明亮生涯創作系譜中的重要電影之一。當然,蔡明亮也在上個世紀末的台灣同志電影,劃下不可抹滅的筆觸。
順著時序來到21世紀,此時女導演也有推出同志作品,例如探索女性/同志身體的周美玲,最著名的為2007年的《刺青》;不過,也不能忽視周美玲與劉芸后掛雙導演,於2001年完成的紀錄片《私角落》。
就從片名《私角落》來看,就已經隱隱暗示/提醒觀眾對於此片而言——「場域」的重要性,而「Corner’s」(角落)則是一間即將結束營業的同志酒吧,這種「角落」的指稱當然也就切出了所謂的大眾/小眾、主流/非主流的一種相對的邊界關係。
而在紀錄影像當中,場域的轉換——夜店、酒吧、公廁直至片末的五星級飯店宴會,都汲取出了「空間」的一種「邊緣」與「中心」的概念,也就得以從空間呼應所謂「異性戀」(大眾社會)之於「同性戀」(小眾群體)的關係——更從中提醒了所謂角落/公眾;主流/非主流——那種得以覺察的明確界線。
雖然有些比喻不精準,但這種關係,也確實讓我想起高達曾說的那句:「正因為邊緣存在,中心才得以成立。」
確實,人類社會是存有「相對」的概念,是有一條雖然看不見但實際存在的「線」,姑且稱作為「邊界」,而邊緣與中心互為表裡,兩者密不可分,且交互辯證。
《私角落》就為觀眾拉出了這種可以觀見的邊界,去探問,或是去紀錄同志(無論性別)的情感關係與生活樣貌——縱使這些事物存在於「角落」,但仍舊真實存在,且隱約看見了主流中心的壓迫。
所以,觀眾看見了同志們的美麗與哀愁、性愛與抑鬱,也更多看見了個體、家庭、婚姻的緊張關係,雖然至今的台灣社會,對於性別光譜的多元論述,儼然相較20年前有著明顯進步,但回首來時路,更有助於理解當時的困境——而這件事是重要的,因為它提醒了當代人們現有的生活得來不易。
當然,進入21世紀後,台灣同志電影也不再是單一的苦悶與難受,逐步發展出一種小清新,如同文章開頭易智言的《藍色大門》,那種抑鬱隱晦仍有,但就不若李安、蔡明亮那般苦楚難熬,反而挖掘出青春的成長氣息,幾乎開創台灣同志電影的另一種範例。
從此延伸,就能看向陳映蓉於2004年交出的《17歲的天空》,此片號稱「台灣首部無直男及女性角色」的同志喜劇,全片走來確實相對甜蜜,除了看見了有別於上述同志的苦澀面向,更多的是展示了自信、青春、活潑的另一種樣貌。
也正如同《藍色大門》找到了桂綸鎂、陳柏霖,《17歲的天空》也挖掘了現已是台灣一線演員的楊祐寧,20年前的青澀與20年後的成熟,都在銀/螢幕中一覽無遺。
而這種成長類型的青春同志電影,陳正道2006年的《盛夏光年》、楊雅喆2012年的《女朋友。男朋友》不就是奠基於「成長」、「青春」的某種變形嗎。也正因如此,從《藍色大門》、《17歲的天空》等片來看,基本上可看作這類型的作品在台灣的一脈相承。
經過數十年後,台灣同志電影早已非「禁忌」,主流娛樂文化也漸漸擁抱了此類型,《誰先愛上他的》、《刻在你心底的名字》、《親愛的房客》、《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》等作皆豐厚了台灣同志電影的多樣性。
今年10月,影視聽中心在同志驕傲月,策劃了台灣同志電影史的小專題放映,試圖藉由《孽子》、《囍宴》、《河流》、《私角落》以及《17歲的天空》,向觀眾介紹台灣同志電影的流變。
當然,關於同志電影的演進脈絡,在此簡短的書寫篇幅,或是簡單的五片電影放映恐難以企及,但台灣對於此議題的態度轉變,已然顯見——彩虹的一抹暈塗,正在漆黑的黑盒子中發光,去看電影,就能看見光。
節目介紹
- 名稱:孽子們的天空——台灣同志電影選
- 時間:10月10日-10月27日
- 地點: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(新北市新莊區文藝路2號)
新聞來源出處:https://reurl.cc/kyg9DL